作文学史的,很少有过创作的经历,作家们往往不太看重这类隔膜的著作。鲁迅就曾不满意于郑振铎的插图本文学史,以为缺乏精神的深。所以,作家眼里的文学史,与学人眼里的文学史,终有些区别。可惜,作家们很少涉足于史学领域,除了鲁夫子那本《中国小说史略》外,文学史仍是学人的专利。
中国的学人其实是很易趋时的,曹聚仁当时就曾感叹过这点。他说内地学者的几部文学史,就很受时风的影响,能站住脚的,不是很多。我记得50年代,高校有过多本中国文学史的专著,现在读来,很是滑稽,似乎某一观念的传声筒,有血有肉的东西哪里去了呢?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文学史的著述,被简单化了。
汪曾祺、林斤澜这代作家,稍有成就者,是不看所谓的文学史的,那里与其终有着冲突的地方。勃兰兑斯著的《十九世纪文学主潮》是让作家和学者感动的著作,可惜当代中国,还没有类似的力作。什么原因呢?创作感受不够?理念缺乏新意?此中问题展开,或可看到学人的本然。我每每看到鲁迅讥讽学人的文字,常常想到作家的感受与学者不同,毕竟,我们只有一个鲁迅。
也是前不久吧,偶看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新版的《中国现代文学史》,心中一动,觉得面目与过去的诸版本,有所不同,连话语也变得另类了。我并不认为这是一本横空出世的书,旧的框子多少也还有一些。但我于此看到作者们苦苦的挣扎,好似竭力在走出前人的阴影,视角与体例亦暗暗发生着变化。作者程光炜、吴晓东、孔庆东、郜元宝、刘勇都是目前活跃的大学教师,全书别开生面的地方常常可以看到。我们的文学史,在匠气中,终于也涌出了一些生命的质感,而这正是近五十年间,最缺少的吧?
对文学的进程、文本的解读,其实不是对人生的读解。茅盾写中国小说的变迁,就曾感叹过文本里的哲学。林贤治研究当代散文,那生命体味里的诚与真,也让我感动过。高远东说过一句话,我的印象很深,说学问就是对史料的态度,而那态度,便有着深深的哲学内涵的。这一本《中国现代文学史》,对史料的态度更趋于冷静的直观,先验的东西弱化了。比如对周氏兄弟的理解,对现代文学的阐释,有着情调和理趣,即便是非文学专业的人,读了也会有所感动的。
这一部文学史,给我第一个印象是很有人气,正襟危坐的地方少了。有些叙述很像书话,加之插图众多,开本大方,与读者有种亲昵的感觉。不像以往的著作,面孔冷冷的,像教训人似的。全书有许多感受性的文字颇为好读,是美的赏析与精神的了望,又言简意赅,不拖泥带水。另一个印象是吸收了当下学术思想中有益的因素,把我们时代的精神话语,融入了进去。例如绪论部分,较之唐?的版本,已大有不同,认知结构发生了变化。时代总是要进化的,但我也疑心,某些关于“现代化”观念的理解,因为不能超越时空,亦有其局限性。它的得失,还要经历时空的检验。
现代文学史是个丰富的宝藏,如何看它,自然不会定于一尊。因为是教科书,此书便不得不有某种程式化的东西,读起来还是有点古板。我以为文学史的写作不妨再放开些手脚,其状如散文体、哲思体,都不妨试试。曹聚仁曾著《文坛五十年》,乃报人笔法,周作人写《欧洲文学史》,系杂家的性灵之光,看似枯燥,亦有精义在里,胡适的那本《白话文学史》虽有些匠气,但风格统一,是典型的夫子自道;至于鲁迅的《中国小说史略》,其情深,其意真,林林总总,渊博浩大,非天马行空的智者,难能为之。文学史乃人生智慧的另一种表达方式,在史料里穿行,苦也消得,乐也融得,是件很有意义的事。一旦程式化,读者就离它而去了。
不消说,中国总会有一本好的文学史出现的,王瑶以来,严家严、钱理群、吴福辉、陈平原等,均在苦苦地摸索。新一代的学者身上,还留有前辈的影子,这也正是同样一种精神的延伸。五十年来,治现代文学史者,大多受五四传统的影响,文章流动着相近的东西。但我有时也想,走进前人的世界,或可有不同的方法,这正如通向罗马的路,会不止一条那样。我们今天,终于有了不同风格的写作,变化的时代自然也带来了变化的文学史的书写。但学人们的开拓,似乎还刚刚起步。在我们的前面,是有很长的路呢。